瞬间真爱

by   鞠白玉，2017

韩娅娟，这位在中国最为著名的两所美院油画系锻造过的优等生，最擅用图像上的平衡感，铺陈精心编织的时空脉络，设立一个视觉的迷局。 在这些图像上是艺术家一分一毫地计量着内心让她传达的韵律，它们必须色彩和谐，格式完美，尽管是虚构的时空也必须和真实世界的本质有着巧妙的对应。一切只能是刚刚好的，失之毫厘便全部失效，所有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符号都在精巧的安排之下，如繁星各自罗列在宇宙必要的位置中，这才是世界的秩序。

在创作生涯的推进中，她的视角在平行与俯瞰之间转换挪移，改变了她与画中人的彼此投射，她不再是她们的一员，她跳脱出了迷局中无觉知的处境，她可以主宰一些事情，从现在起，她既是描述者，也是主人。

这个世界已经被艺术家标出了维度，看起来画中人物就算自在地徜徉也不会轻易迷失，在这些准确的位置中，她们也恰好呈现了主人的态度。艺术家只是在纵深地推进她的世界观， 并且一旦玩味了时间的谜题，便在自我成长中夺回了权力。跟随她历年来的创作进程，不难发现她编织的时空已不再置人于繁华的荒芜，她的画中人开始感受并且享受到时间的乐趣。

但乐趣恰恰在于未知性。不确定性也带着乐观主义的意味，艺术家在图像上呈现了一种岌岌可危，一切事物却又带着超然从容－－我们将自己放心地交给了时间，时间提供得会比我们想要得多。即便艺术家已经对时空有着更为清晰的洞见，又为什么必须给出结局呢，她将仅是提供一个瞬间，这个瞬间的前生今世衍生的悲喜则交给观众，交给在未来里所有观看它的人。

画中人踮起脚尖在木板上保持平衡，怀抱中的冰块是否融化将决定整个画面的潜在讯息（《维纳斯的诞生》），但是你很难做出判断，她是在试图温暖冰块，还是在阻止冰块的融化－－女孩越是在意冰块，瓦解的时间就会越快到来－－艺术家呈现的是一个万千必然中的偶然，又是偶然中的一瞬，结果实在难以预料。画面的从容背后是千钧一发的张力。衣服上已经显现冰块融化的痕迹，她在最后的时刻仍然保持着优雅和定力。

礼服女孩在大厅起舞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时间的旅行(《相对真理的诞生》)，时钟不知是顺是逆，也难以看出女孩是否真的扬起舞步，时间作为动力时迷惑了我们的眼睛。在险象环生中堆叠起的鸡蛋作为环型时间的座标，看起来颇不牢靠，那些摇摇欲坠随时会碎裂的鸡蛋，很可能让这个时空之殿倾刻散落成片。女孩肩上的小鸡从无到有到羽翼丰满，循环往复，从哪里是起点，又到哪里是终点？我们在生命里旋转的过程究竟是获得还是失去？艺术家强调的是瞬间，却使画中一切事物落入了永恒。

平衡之美充斥在她所有的图像中，在她精巧的平衡之术下，传达出的平衡感却是带着危险的魅惑，任何一点的失衡都会造成土崩瓦解，如同电影《盗梦空间》里塑造的梦境，它在精确之下完美地建立，却会由一个偶然中的破坏和凋落使一切重回现实，那个不被我们目光所接纳的现实。羽毛散落悬浮在空中，定格在一瞬间， 随即怎样零落飘散它的方向都不能被轻易判断（《瞬间真爱》），女孩尽管享受在风中浮起的快感，不去忧虑下一秒和明天。所有事物优雅的姿态都取决于艺术家怎样向时间里撷取的这一帧，它甚至又不能以时间来计量，这一刻的静谧背后是意识的惊心动魄，是线条的处心积虑，却呈现出了万物本质中自有的禅意。

人与物皆在这般禅意中表现了从容和乐趣，这种情绪并非艺术家在表达上的刻意，但我们仍然能读出在这样和谐的归置中，有那么一丝宿命的意味，人不挣扎，物也不纠结， 她们呈现了和时间迷人的统一。

如果说从前她有意将一些事物禁锢在时间的迷局中，那么现在她解放了它们和她们，她提供了自由，未知，无限的可能。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将瞬间前后的可能性表述，放大，任由观者想象，她提供的余地可能就是我们对艺术家向来所要求的－－揭示世间的本质和真相。探寻之前和追踪之后，在生命的体验中常被认为是痛苦的，而“痛苦则是有些艺术家激情渴望达到的理想”（约翰·伯格评述弗朗西斯·培根），可是在这人造空间的雅致之下，痛苦也变得不那么令人恐惧，就像画中人完全不恐惧未来，当冰块尽数融化，当羽毛坠落或扬起，人的姿态也会发生变化，那将是新的生命形态，重要的是，它是新的，区别于现在的。重新审视她提供的三项（自由，未知，无限可能），这可能就是世相迷人的基石。

那些在以往作品里多被认为迷失的人物们回归到了一个立足之处，她们既不需要上帝，也不需要集体或社会，仅仅立足在艺术家确立的精密坐标上就足够了，一个宇宙为其界定好的位置。所以仅用“女权主义”或“消费主义”来标签韩娅娟及其作品显然早已不够，她对和谐的信条和时间的追问，早已超越她作为个人在时代中的处境。她用意识搭建起的可供观者徘徊的多维空间，这种略带神秘的绝对宇宙定律，恰好和一百年前（1917）的De Stijl(新风格运动)有着不谋而合，她在追求一种极致的和谐和完美的形式，在平衡背后才去发现隐含其中的社会意义。与其画布上传达的诸多偶然与必然一样，社会将在其发展中自然去验证我们这位艺术家作品上的讯息。

韩娅娟不仅是在画布上成功地延续了顽皮又严谨的艺术家的思维形态，她也再次体现了艺术家必备的叛逆精神，这些作品仍然在对抗现存的定义和价值，历史对时间的界定，社会对人的界定。她以个人的美学坚定地回应着这一切，将重量和力量的规则，重新归纳回自己的手中。